周炳唉的一声,叹了一口长气。他推开十七号的手,使劲抬起自己那只酸软的胳膊,放在十七号的肩上,又用自己麻木不仁的手指抓着十七号的肩膀,心平气和地说道:“十七号,听你说的话,我明白了许多道理。开头,我还对你有反感哪!现在,我算是明白过来了。要做一个人,也真不容易。我老是革命,老是做错事儿,咋办呢?我一会儿觉着自己对,一会儿又觉着自己不对,咋办呢?我明白了道理,可是我又办不到,这又该咋办呢?”十七号望着他那双热情的大眼睛,觉着他那一副板着脸孔说话的神气,有点过分地郑重了,就打心眼儿里高兴出来,说:
“在这个时候对你讲这样的话,也不见得完全合适,——你只管听听就是了,别那么当真。你管我叫大叔,我把你当自己亲兄弟看待,说话也就考虑得没那么周到了。总而言之,我是完全信任你的。有什么咋办不咋办,你自己会懂的,你瞧着办就行了。”
没想到,贯英当天晚上又提周炳出来过堂。这个审讯室里面,一切都跟过去一样。贯英还是坐在那个原来的位置上。不过,这回周炳因为想研究贯英到底有些什么手段,也就对他特别加以注意。那英俊、拗颈的小伙子到现在才发现,贯英这个人五官局促,嘴巴向下面弯着,脑顶上面的头发已经脱落了,看样子非常丑陋。加上他那双本来已经很小的眼睛又是那么半开半闭地眯着看人,就更加显得丑陋。那天晚上,贯英一见犯人来了,就用那向下弯曲的嘴巴郑重地教训周炳道:“周炳,我告诉你,你从前参加过省港大罢工,这事儿本身就是犯法的。你们的省港大罢工不服从我们党国的领导,随便乱闹一气,结果没得到好下场。你不知道这件事情有罪么?”周炳按捺着自己的性子,委婉地回答道:“长官,省港大罢工是工人们要做的事情嘛。他们看见英帝国主义杀死许多工人、学生,就没有办法不起来反对嘛。这有什么罪过呢?我看,反对异族的侵凌,这个动机总还勉强可以吧?”那侦缉课长一面听,一面把自己的脑袋不停地摆动着,好像是一种生理上的毛病。后来,他又进一步教训周炳道:“好了,你不管我们整个党国的利益,你想把英国人激恼了,叫它来侵略我们国家,是不是这样呢?不过,这个事情我们不说它了。……我再说,你参加广州暴动,这就更加反动了!怎么能够拿起刀枪来,随便破坏社会的秩序呢?”周炳仍然按捺着自己的性子,故意用一种解释的口吻说道:“长官,这就更加冤枉了!广州暴动,是广州的工人们觉着活不下去了,才被迫这样干的。不过,我老实告诉长官,我不管他们做得对还是做得不对,我一概没有参加。因此我什么事情也不知道。”贯英发出一阵比冷笑更令人难堪的声音哼哈一会儿,又继续往下说道:“哼,我听见了。你说捣乱社会是对的。你又不承认你参加过捣乱社会。那就算了。……可是我再问你,你在震南村参加赤卫队不是么?你在震南村不是跟稽査队和军队都打过架么?这你总不能忘记吧?”周炳一听,这回没有法子推托了,就点头承认道:“这倒是有的。不过我们的工友、农友也没有什么赤卫队,就是大家叫逼得没有办法,一时想不通,就动起手来罢了。”贯英得意地点头说:“那好吧。你分明是捣乱社会治安,破坏国家法令,可你又不承认。这当然,——承认不承认有你的自由。”周炳说:“我也没有什么不承认,凡是我干过的事情,我都承认的。谁想那样干呢?谁都不想的。请长官原谅吧!”周炳说出这样的一些话来,在他想,已经是够让步的了,可是贯英还不知足。他又眯起那双小眼睛,用一种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冷笑说道:“好吧,好吧,这些我都不来追究你了,只是有一点,你得表明态度。我老实跟你讲,打算跟日本人里应外合,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!”听到贯英说绝对不能容忍,周炳倒是真真正正地不能容忍了。他把跟十七号所讲过的一切话都忘记了;他把自己刚才所讲过的话也一概都忘记了。他勃然大怒起来,横下一条死的心,高声吼叫道: